钱穆：中国文化，我想至少该看看《论语》

▲钱穆，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、思想家、教育家，“台湾中央研究院”院士，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

四书：

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

我想举的第一部书是《论语》。至少从汉朝开始，那时中国人就普遍读《论语》，就像如今的小学教科书一样。《论语》《孝经》《尔雅》，人人必读。《尔雅》是一部字典，现在我们另外有合用的字典，不需要读《尔雅》。《孝经》今天也不须读，经过很多人研究，《孝经》并不是孔子讲的话。我想《论语》还应该是我们今天人人必读的一部书。倘使要找一部比《论语》更重要，可以用来了解中国文化，又是人人可读的书，我想这不容易。只有《论语》，照我刚才所讲条件，从汉朝起，到我们高呼打倒孔家店时为止，本是人人必读的，在中国没有一个读书人不读《论语》，这已延续了两千年。我们要了解一些中国文化，我想至少该看看《论语》。

《论语》是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记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行而编成的语录集，集中体现了孔子的思想

既然要读《论语》，便连带要读《孟子》。讲孔子讲得最好的，莫过于孟子。宋朝以后的中国人常合称孔孟。唐朝以前只叫周孔，不叫孔孟，这不能说不是中国后代的一个大进步。说周孔，是看重在政治上；说孔孟，是看重在学术、教育上。至少从宋朝到现在，一般中国人都拿孔孟并称，所以我们读《论语》，也该连读《孟子》。《论语》《孟子》这两本书我现在举出来，为大家该读之书。读了《论语》有不懂，再读《孟子》，容易帮我们懂孔子。

《孟子》是儒家经典著作，记载有孟子及其弟子的政治、教育、哲学、伦理等思想观点和政治活动

既然讲到《论语》和《孟子》，就联想到《大学》和《中庸》，这自宋代以来合叫“四书”。实际上，《大学》《中庸》只是两篇文章，收在《小戴礼记》中，不算是两部独立的书。但很早就有人看重这两篇文章。到了宋朝，特别是到了朱夫子，就把《大学》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中庸》合称四书。他说《大学》是我们第一本该读的书。《大学》中所讲的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，这八个大纲领把中国学术重要之点全包在内，使一个初学的人，开始就可以知道我们做学问的大规模，有这样八个纲领。至于如何来讲究格物、致知、诚意、正心、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这一套，就该进而读《论语》和《孟子》。这样读过以后，才叫我们读《中庸》。

《大学》对儒家政治哲学也有系统的论述，对做人、处事、治国等有深刻的启迪性

《中庸》有些话讲得深微奥妙，用我们今天的话说，就是太哲学了。所以朱子说，读四书的顺序，该最后才读《中庸》。后来坊间印书，《大学》《中庸》的分量都太单薄了，就把这两本书合订成一本，于是小孩子跑进学校，就先读《大学》《中庸》，再读《论语》《孟子》，这就违背了提倡读四书的人原来的意见。四书是我们人人必读的书，从元朝就开始，到今天已经有七百年。

我的想法是，我们既然要读《论语》《孟子》，兼读《大学》《中庸》也省事，而且《大学》《中庸》这两篇文章，也是两千年前已有，中间确也有些很高深的道理。我们不必把它和《语》《孟》拆开，说读了《语》《孟》，便不必读《学》《庸》。所以我主张还是恢复旧传统旧习惯，依然读四书，只是把读的方法变动些，不要进学校识字就开始读，我也不主张在学校里正式开四书这门课，我只希望能在社会上提倡这种风气。有了高中文化程度的人，应该看看这四书。

《中庸》是儒家经典之一，其内容肯定“中庸”是道德行为的最高标准

尤其重要的是，读四书一定该读朱子的注。提倡四书的是朱子。朱子的一生，从他开始著作，经历了四十年之久，他把全部精力多半放在为四书作注这一工作上，因此朱子的《论孟集注》《学庸章句》可以说是非常值得读的书。在我们中国，有多方面成就、在社会上有最大影响力的、所谓“集大成”的学者，上面是孔子，下面是朱子。朱子到今天已有八百年钱穆：中国文化，我想至少该看看《论语》，我们不该不看重这个人。四书是两千年前的书，今天我们不易读。我们拿八百年前朱子的注来读两千年前的四书，这就容易些。直到今天，还没有一个人注四书能超过朱子的。所以我希望诸位倘使去读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，一定要仔细看朱子的注。

今天我们讲复兴文化，并不是说不许人复古，但古代的东西也该有一选择，要使人能了解。近人认为五经虽难懂，翻成语体文便易懂，但先要有人真能懂，才能翻。若请梁任公、王静安来翻，他们必然敬谢不敏。在清朝讲经学，那时尚有个行市、行情。一人说错了，别人来纠正。今天经学已无行市、行情可言，大家不管了，一个人如此讲，别人也无法来批评。你是一个专家，尽你讲，没人作批评，却要叫人人来读你翻的，那太危险了。所以我想五经最好是不读，我们就读四书吧。

《老子》《庄子》

但是我要告诉诸位，讲中国文化，也不是儒家一家就可代表得尽，还有《庄子》《老子》道家一派的思想钱穆：中国文化，我想至少该看看《论语》，从秦开始到清也历两千载。我们最多只能说道家思想不是正面的、不是最重要的，但不能说在中国文化里没有道家思想之成分。儒、道两家思想固有不同，但不能说此两派思想完全相反，如水火般不相容。我们要建造一所房子，决不是一根木头能建成的；我们讲文化，也决不是一家思想所能构成的。

中国自汉到清，恐怕读过《庄子》《老子》书的人很多，不曾读过《庄子》《老子》书的人很少。如陆德明《经典释文》中有《庄》《老》，但无《孟子》。宋以前不论，宋以后大家虽读四书，但大家还是都兼看《庄》《老》。我想，要讲中国文化，应该把《孔》《孟》《庄》《老》定为四书。

老子是道家学派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，其作品的核心精华是朴素的辩证法，主张无为而治

儒、道两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阴一阳，一正一反，一面子，一夹里。虽在宋朝以后，所谓四书是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论语》《孟子》，可我们今天是讲中华文化，不是单讲儒家思想。儒家思想是中国文化里的一根大梁，但其他支撑此文化架构的，也得要。所以我主张大家也不妨可以注意读读《庄》《老》。《老子》只有五千言，其实《论语》也不过一万多字，《孟子》多了，也不过三万多字。今人一动笔，一口气写一篇五千、一万、三万字的文章并不太困难。读《论语》《老子》《孟子》三书合共不超过六万字，这又有什么困难呀！每天看一份报章，也就五六万字一气看下了。

只有《庄子》三十三篇较为麻烦一些。但我想，我们读《庄子》，只要读《内篇》七篇，不读《外篇》《杂篇》也可以，当然喜欢全读也尽可全读。但《内篇》大体是庄子自己写的，《外篇》《杂篇》或许也有庄子自己的话，或许更多是庄子的学生及其后学们加上去的话。《内篇》七篇也不到一万字上下，读来很轻松。

《庄子》是道家的一部主要著作，对后世的影响十分深远。庄子一生，脱去繁琐，延展精神，故不羁现实

若我们要读《庄子》《老子》的话，大家知道，《老子》有王弼注，《庄子》有郭象注论述佛家文化对中国社会的影响，但两部注书实不同。从王弼到郭象，还有几十年到一百年，这个时候正是中国大变的时候，等于我们从民国初年到今天，思想、学术、社会各方面都大变。所以我们看王弼注的《老子》，也还不太离谱。

至于郭象注《庄子》，文章写得很好，可是这些话是郭象自己的意见，并不是庄子的原意。我们若要研究中国思想史，应该有一个郭象的思想在那里。他的思想就在他的《庄子》注里面。我们读了郭象注，结果我们认识了郭象的思想，但是误会了庄子的思想，那也不好。因此我想另外介绍一本注《庄子》的书，就是清代末年王先谦的《庄子集解》。这部书商务印书馆有卖，篇幅不大。

前人说读六经，我想现在把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老子》《庄子》定为“新六经”，不仅易读，而且得益也多些。

《六祖坛经》

以上所讲都是秦朝以前的古书，但我还要讲句话，中国的文化传统里，不仅有孔子、老子，儒家、道家，还有佛学。其原始虽不是中国的，但佛教传进中国以后，从东汉末年到隋唐，佛学在中国社会普遍流行，信佛教的人多了，上自皇帝、宰相，下至一切人等，佛学实已成为中国文化之一支。直到今天，信佛教的人还是不少。印度佛教经典，几乎全部翻成了中文，如《大藏经》《续藏经》，所收真是浩瀚惊人，而且《高僧传》中历代的高僧，不少是具有大智慧、大修养、大气魄、大力量的人，在社会上引起了大影响，那些十分之九以上都是中国人，你哪能说佛家还不是中国文化的一支呢？这正是中华民族的伟大，把外来文化吸收融化，成为自己文化之一支。

据此推论，将来我们也能把西方文化吸收过来融化了，也像佛家般，也变成为中国文化之又一支，那决不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。最了不起的是唐玄奘，他在中国早把各宗派的佛经都研究了，他又亲自到印度去，路上千辛万苦不用提，他从印度回来，也只从事翻译工作。他的翻译和别人不同，他要把中国还没有翻译过来的佛经全部翻译过来，他要让全部佛教经典都能流传于中国，他的这种信仰和气魄真是伟大。

若使现代中国这一百年乃至五十年来，亦有一个真崇信西洋文化并像玄奘般的人来毕生宏扬它，要把西方文化传进中国来，也决不是一件难事。若使当时论述佛家文化对中国社会的影响，玄奘因要传进佛学，先来从事打倒孔子、老子之事，我也怕他会白费了精力，不仅无效果，抑且增纠纷。

隋唐时，佛教里还有许多中国人自创的新宗派，后世认为这些是中国的佛学。这里有三大派，天台宗、禅宗、华严宗。其中最重要的尤其是禅宗，禅宗在唐以后的中国社会最流行，几乎唐以后的佛教成为了禅宗的天下。我这些话，并不是来提倡佛教，更不是在佛教里面来提倡禅宗，诸位千万不要误会。或许有信佛教的人在此听讲，不要认为我太偏，我来大力讲禅宗，我只是说中国唐代以后，中国佛教中最盛行的是禅宗。这只是一件历史事实。因此我要选出唐代禅宗开山的第一部书，那就是《六祖坛经》。这是在中国的第一部用白话文来写的书。这书篇幅不大，很易看，也很易懂。

《六祖坛经》不仅是禅宗的重要宝典，更是中国文化中一朵光辉灿烂的奇葩

我记得我看《六祖坛经》，第一遍只看了整整一个半天，就看完了，但看得手不忍释。那时我很年轻，刚过二十岁，那个星期，恰有些小毛病，觉得无聊，随手翻了这本书，我想一个高中学生也就应该能读这本书的了。如此一来，我上面举出的书里，儒、释、道三教都有了。也许有人又要问，你为什么专举些儒、释、道三教的书，或说是有关思想方面的书呢？这也有我的理由。若讲历史、讲文学、讲其他，不免都是专门之学，要人去做专家。我只是举出一些能影响到整个社会、人生方面的书，这些书多讲些做人的道理，使人人懂得，即如何去做一个中国人。若能人人都像样地做个中国人，自然便是复兴中国文化的一条最重要的大道。这是我之所以举此诸书之理由。我上面举了六经，此刻加上《六祖坛经》，可以说是“七经”了。

《近思录》《传习录》

除了唐代的《六祖坛经》，我还想在宋、明两代的理学家中再举两书。诸位也许又要说，理学家不便是儒家吗？但我们要知道，宋明两代的理学家已经受了道家、佛家的影响，他们已能把中国的儒、释、道三大派融化会通，成为后代的“新儒家”。

从历史来说，宋以后是我们中国的一个新时代，若说孔、孟、老、庄是上古，禅宗《六祖坛经》是中古，那么宋明理学便是近古，它已和唐以前的中国远有不同了。现在我想在宋明理学中再举出两部书来：一部是朱子所编的《近思录》，这书把北宋理学家周濂溪、程明道、程伊川、张横渠四位的话分类编集。到清朝江永，把朱子讲的话逐条注在《近思录》之下，于是《近思录》就等于是五个人讲话的选本。这样一来，宋朝理学大体也就在这里了。

《近思录》的编者是朱熹、吕祖谦两位大儒。选编的是周敦颐、程颢、程颐、张载四子的著作与语录

也许有人说我是不是来提倡理学呢？这也不是。在《近思录》的第一卷，朱子自己曾说，这一卷不必读。为何呢？因这中间讲的道理太高深，如讲《太极图》之类，也可说是太哲学了。既然不要人人做哲学家，因此不必要大家都读。下面讲的只是些做人的道理，读一句有一句之用，读一卷有一卷之用，适合于一般人读，不像前面一卷是为专门研究理学的人读的，所以我们尽可只读下面的。我选此书，也不是要人去研究理学，只是盼人注重“做人”，则此书实是有用的。

《传习录》是王阳明的弟子们合编的，是阳明先生和弟子们的对话录和书信集

最后一本是明代王阳明先生的《传习录》，这本书也是人人能读的。我劝人读《六祖坛经》，因六祖是一个不识字的人。当然后来他应识得几个字，可是他确实不是读书人，他也不会自己来写一本书。这部《坛经》是他的佛门弟子为他记下，如是的一本书，我说一个高中程度的人应能读。至于王阳明自己是一个大学者，但他讲的道理，却说不读书之人也能懂，他的话不一定是讲给读书人听，不读书人也能听。而且阳明先生的《传习录》和朱子的《近思录》，恰恰一面是讲陆王之学，一面是讲程朱之学。宋明理学中的两大派别，我也平等地选在这里，教人不分门户平等来看。

结言

以上我所举的书，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老子》《庄子》《六祖坛经》《近思录》《传习录》，共九部。九部书中，有孔、孟，有庄、老，有佛家，有程、朱，有陆、王，种种派别。我们当知中国文化，本不是一个人一家派所建立的。诸位读这九部书，喜欢那一派、喜欢这一派，都可以，而且我举此九部书，更有一个特别重要的，因此九部书其实都不是一部书，都可以分成一章一节。诸位如果很忙，没有工夫的话，上毛厕时也可带一本，读上一条也有益，读一条是一条，不必从头到尾通体去读。倘使你遇有闲时，一杯清茶，或者一杯咖啡，躺在藤椅子上，随便拿一本，或是《近思录》，或是阳明《传习录》，依然可以看上一条、两条就算了。究竟看哪些条，这又随你高兴，像抽签一样，抽到哪条就哪条。

这九部书中，也不一定要全读，读八部也可，读七部也可，只读一部也可。若只读一部，我劝诸位读《论语》。《论语》二十篇，至少有几篇可以不读，譬如第十篇《乡党》，记孔子平常生活，吃什么穿什么，那一篇可以不读。最后一篇《尧曰篇》，不晓得讲些什么，也可不读，只《尧曰篇》最后一条却该读。如是一来，《论语》二十篇只读十八篇也好。十八篇中你不喜欢的，也可不必读，譬如“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”这一条，你说不行，你不读这条也好。

哪一部书找不出一点毛病，不要把这一点毛病来废了全书。你不能说孔子这人根本就不行，当知这只是一种时代风气，时代过了，那些便只是偏见，很幼穉（注：同“稚”）论述佛家文化对中国社会的影响，很可笑。《孟子》的文章是好的，《庄子》的文章也好，若不能全读，只读《内篇》，就《内篇》中分章分段把懂的读。其余各书当然一样。我们既不是要考博士，又不是应聘到大学里去当教授，既为中国人，也该读几部从前中国人人都读的书。若有人拿这几本书来问你懂不懂，你尽说不懂便好。你若把书中道理你懂得的讲，人家会把西洋人见解和你辩。那是急切辩不出结果来的。只要我读了一遍感觉有兴趣，自然会读第二遍，读一条感觉有兴趣，自然会读第二条。

我们今天如何来改造社会风气，只有从自己心上做起。我最后可以告诉诸位，至少我自己是得了这几部书的好处，所以我到今天，还能觉得做一中国人也可有光荣。

文字丨钱穆《中国文化丛谈·复兴中华文化人人必读的几部书》民国五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复兴中国文化会第十次学术讲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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